第 87 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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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87 章
“你們還記得我們吃椿餅時聽過的故事麽?”
“成仙得道。”
“成不成仙不知道,但我找到了這個故事的主角,他正是我們那天遇到的乞丐,也就是徐丁,而他失手殺死的包滿,也是其中之一。”
“他們當中真的有人成仙了麽?”
“捕快沒問出來,徐丁昨夜死了。”
“死了?”
“是啊,說來奇怪,那徐丁成了乞丐,天寒地凍都沒死,結果被關進牢裏沒能熬過一個晚上。”
徐丁殺害包滿的事成為街上熱議的話題。
捕快在徐家後院挖出了包滿的屍骨,包家的人哭天搶地,但也無濟於事,人死不能覆生,徐丁被收監關押。
這是王圖南打聽到的消息。她帶著十七來到鹹宜觀,想要感謝妲木,順便給眾人八卦一下良渚城裏最新的消息。
可惜妲木不在道觀,她又出門了。這一次,她沒有帶上玄一。因為玄一的長相過於引人註意,她們還沒接近世子府,就被許多人盯著,不過多少打聽出一點事。
三十年前,王妃拼命生下個男嬰,取名玨。可沒過多久,他們發現武玨先天不足,只能靠藥續命。除此之外,沒有特別的地方。世子府沒有妖氣。一點也沒有。甚至是過於幹凈。良渚城是天子腳下,巫覡、道士、和尚聚集,因此妖怪更樂意待在其他地方。巫覡更是借口登門幾次,依舊沒發現世子是梼杌或與妖怪勾結的證據。
如山和如海依舊待在鹹宜觀紮紙貓貓,一連幾天,她們已經紮得像模像樣了。玄一也學著紮了一會兒,沒多久便不耐煩了,嚷著要去街上。遐州也想去街上,她還沒聽完茶樓的說書呢。
幾人說去就去,王圖南來了興致,邀請幾人去賞春。
那場進城之前下的雪過後,良渚忽然迅速升溫,太陽一連許多天,花草樹木全都從黑暗中冒出來了。離鹹宜觀不遠有條觀月河,河岸種滿柳樹,每當春天天氣回暖,柳樹發芽,飄蕩在河岸邊時,許多文人雅士會來河邊賞春。
但她們到了河岸,發現四周都是來賞春的人,找了幾遍沒有位置,正要敗興而歸,卻被人叫住了。
一個小廝模樣的人笑道:“不知幾位是來路過,還是賞春?若是一時找不到地方,可否賞臉去前面的煙柳閣坐一坐?茶水、糕點不要錢,幾位能去已經是煙柳閣莫大的榮幸了。”
王圖南一楞:“你家主人是誰?”
玄一擡腳就走,道:“正好,我餓了,也渴了。”
那小廝在前面帶路,他笑道:“是張老爺請你們的,我家老爺還吩咐了,你們今日在煙柳閣的吃喝,他包了。”
王圖南道:“哪個張老爺?”
眾人穿過一群吟詩賞春的人,進了煙柳閣。煙柳閣是特意為文人雅士新建的,可以縱觀觀月河岸邊楊柳,裏面幾乎坐滿了人。小廝把眾人引到一臨窗處,一旁立馬有人端茶送水,擺了滿桌的糕點鮮果。
小廝道:“喏。那位就是我們老爺。”
眾人循著方向看過去,一個三四十歲的書生搖著一把折扇走了過來,舉止從容,但他手上鑲著祖母綠的金扳指還是透露出一絲市儈。張老爺一路過來,不時有人向他問好,他也一一回應,直到走到玄一的桌前,他笑道:“姑娘,東西可還合口味?”
玄一還沒說話,一旁已經有人道:“你們有福了,他可是張老爺,家財萬貫,手抖一抖,掉出的細碎夠普通人一年吃喝了。”
又有人道:“張淩,你是不是又看上人家啦?”
四周都是看戲的,正熱切地盼望著這邊。王圖南皺眉道:“張淩是畫商,喜歡收集名畫和美人,道長,我們還是換個地方吃飯吧。”
玄一笑道:“有人請客吃飯,用不著換地方。”
張淩笑道:“沒想到姑娘這麽知趣,我還不知姑娘芳名,家住何處?”
玄一道:“貧道玄一,來自鄉下野觀,不值一提。”
張淩道:“我看姑娘不是個俗人,不如與我一同泛舟曲江,賞春光美景,如何?”
玄一微微一笑,道:“若是我不想去呢?”
一旁的人替張淩不平起來:“你算什麽東西,張老爺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氣,你還挑上了?”
“恐怕是那道姑故擒欲縱的把戲,誰知道呢?”
張淩笑瞇瞇地道:“姑娘可是對我有什麽不滿?”
玄一道:“沒有不滿,你不高興了?”
王圖南聽不得別人議論,她冷哼一聲,道:“張老爺,你家中已有十八房美妾,上至八十、下至十八的美人都有了,又何必糾纏道長?”
張淩笑道:“愛美之心人皆有之,我也不例外。”
玄一道:“張老爺,若你真心實意,得先答應我的條件。”
張淩喜道:“姑娘請說。”
玄一笑道:“明天中午,你去無量寺接我。”
張淩聽到“無量寺”,臉色微微一變,他忙道:“道姑怎麽知道無量寺?”
玄一道:“若你不願意,那就算了。”
張淩打量著玄一,觀她神色並無異常,漸漸放下心來,只道玄一是恰巧說了那個名字。他笑道:“既然如此,明兒我去接姑娘。”
張淩這才帶著人走了。
永安觀眾人幾乎習慣了玄一的美貌總會引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,可最後無一例外都平安無事,因此不怎麽緊張,不過其他人不這麽想。
王圖南面色凝重:“道長,張淩是良渚城中有名的畫商,他這人好色,看上的人不管是男人,還是女人,都一定要得到手,但因他得了勢,沒有人敢拒絕他。”
玄一若有所思:“這樣啊……”
王圖南見狀,以為玄一不信,又壓低了聲音,道:“城裏人都知道,張淩是在幫晉王做事。”
黎牙道:“晉王又是誰?”
玄一道:“當今聖上有五個孩子,最小的那個兒子就是晉王。”
“那張淩後臺這麽硬,玄一道長哪拒絕得了?”一直默默聽的遐州突然道。
王圖南一楞,道:“道長莫怕,明天我和你一起去無量寺。說起來,無量寺在哪兒?”
“就是銀杏林旁邊的寺廟,我看到了。”黎牙道。
但王圖南聽不懂,她看向玄一。玄一眼眸一彎,笑道:“城南銀杏林,勞煩王姑娘跑一趟。”
王圖南道:“道長放心,我一定不叫那姓張的得逞。”
玄一道:“反正已經坐在這,不如靜下心來喝茶吃楊柳酥。”
王圖南依舊內疚:“都怪我,早知道不應該拉著你們來賞什麽春。”
玄一莞爾一笑,道:“這又不是王姑娘的錯,何必責怪自己?好了,別提什麽張老爺了,今天你們敞開肚子吃,我請客。”
“……這不是張淩請客麽,怎麽成你請客了?”
黎牙嘀咕歸嘀咕,點的東西不少。如山和如海也不客氣,她們早就習以為常,並不把張淩的話放在心上。遐州一開始還拘束,等到了下午,觀月河岸上的人漸漸散去,她們也要離開煙柳閣時,遐州想起鹹宜觀中的師姐師妹,厚著臉皮點了一大盒綠豆糕。
王圖南和她們道別時,又是好笑又是無奈。她本想提醒玄一註意張淩,可又想到玄一無權無勢,即使將張淩的陰險狡詐告之玄一,也只會徒增她的煩惱,幹脆不說了。
眾人回到鹹宜觀,大家都知道了玄一同意張淩的邀約,有同情的,有不解的,也有勸告的。
“教訓一下就行了,這裏是良渚。”妲木道。
玄一知道妲木的意思,這是叫她不要太招搖,畢竟巫覡的本部在這,別把人弄死了。她笑了笑,道:“你們這幾天有什麽收獲?”
“張淩?這名字有點耳熟。”李去塵道。
入夜,李去塵和遐州還有永安觀的眾人吃飽飯坐在大堂中烤火閑聊,不過即使是這會兒,每人手上也拿著竹條紮紙貓貓。又過了半個時辰,遐州、如山和如海才起身去練習內功。
眼看人走了,李去塵道:“張淩,他是晉王的人。殿下自幼被立為太子,朝廷中還是有不少人擁護晉王。”
妲木道:“聖上的意思呢?”
李去塵道:“即使是聖上,也無法阻止別人的想法,畢竟太子是女子。擁護晉王的人中,有武玨的爹,他甚至敢當眾斥責聖上牝雞司晨。”
妲木道:“聖上沒有生氣?”
李去塵道:“當然生氣,他立馬被貶到黑水,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後來這位親王好不容易回到良渚,沒再說那些屁話,而是開始為晉王出謀劃策,鼓動不少人支持晉王。”
玄一道:“推濤作浪,以致天下大亂,這就是他們的意圖。”
“我們該如何揭穿梼杌?”妲木道。
妲木記得,巫首東昊問過這個問題,玄一的答案是不知道。
玄一道:“即使是梼杌,也會受血緣所困。”
妲木臉色難看:“我要怎麽做?”
玄一道:“我是封印了你的一部分,但最終選擇在你,你隨時可以解開封印。”
妲木沈默了,她沒有察覺到玄一所說的封印。或許,是她有意忽略了?知道自己是半妖之後,不可避免產生憎恨、厭惡,因此視而不見。只要看不到,就可以當做不存在,她還是崔明的徒兒,永安觀中名不見經傳的道士,一面操心如山和如海的未來,一面度過平靜的日子。但現在,她意識到自己被戲弄了。
“我們還有時間。”李去塵出聲打斷了妲木的沈思,她看著這個心煩意亂的年輕人,後知後覺地想到,當年崔明是否已經知道了真相?
妲木收斂心神,看向玄一,道:“如山和如海就交給你了。”
玄一從容地道:“放心,她們沒事。”
“無量寺有人死了。”
一大早,王圖南帶來了消息。
“我早早去無量寺等著,沒想到看見一個和尚掛在梁上,現在無量寺亂成一團,和尚忙著為那人誦經,還有來看熱鬧的。對了,道長什麽時候去無量寺?這會兒去,估計都擠不進去。”王圖南道。
玄一道:“啊,我沒跟你說麽,我不會去無量寺。”
王圖南忍不住提醒道:“可你昨天答應了張淩的邀約。”
玄一道:“那個嘛,他在無量寺找不到我,自然會回家去。”
王圖南一楞,她沒想到玄一根本沒有把張淩放在心上,她有點驚訝,不過眼下似乎應該擔心張淩會報覆。
“好端端的,誰死了?”遐州冒出個腦袋,她路過院子,聽見兩人談話,心生八卦。
王圖南道:“小道士,你一個出家之人,怎麽對死人感興趣?”
遐州道:“不說就算了。”
王圖南咳了一聲,道:“你知道前年銀杏林中有人得道飛仙的事麽?”
遐州偏頭想了想,道:“知道啊,茶樓裏的說書先生說過不知多少遍了,這個和死人有什麽關系?”
王圖南道:“今天在無量寺上吊自盡的和尚,是其中一個想得道卻沒得道的書生。真奇怪,想要得道成仙的人,已經死了三個了。”
遐州來了興趣,道:“剩下的書生呢?”
王圖南道:“剩下的?”
遐州道:“你每次來都要提一遍得道成仙,我以為你知道內情呢。不過,我要提醒你,這世上沒有什麽得道成仙的事,別做夢了,老老實實過吧。”
王圖南啞然失笑,道:“誰告訴你的?”
遐州得意地笑道:“我師祖說的。”
“阿嚏——”黎牙揉著鼻子,道,“你們有沒有聞到香味?哪來的香味,太刺鼻了。”
黎牙正抱怨時,通往鹹宜觀的石階聚集了一群人。他們遠遠便攔住想要進道觀的人,架著馬車來到石階前,當發現馬車不能通過松林,人群中立馬有兩人上前,一路將石階上的碎石、松枝掃幹凈了,接著又有兩人手捧金蓮香爐,松林中滿是醉人的香氣。
人群簇擁著兩輛綴滿瓔珞、鮮花的馬車,其中一輛下來兩個女人,一老一少,穿戴皆不凡,一旁還有人為她們撐傘遮陽。其實這會兒太陽不大,何況松林中郁郁蔥蔥,陽光很難穿透。有人看到這陣勢,還以為是哪位王妃出行了。
兩個女人還沒走到鹹宜觀門前,早有人先行一步。
“不知哪位是妲木道長?”
“我是。”妲木從後院走出來,一眼看到被圍在中心的兩個人。她們身上毫無妖氣,卻不像是對世子府的情況毫不知情。
那老的道:“姑娘稱我為恩娘即可,我家世子今日身子不適,特派我來請姑娘去府中誦經祈福,馬車已經備好,就在林子外,姑娘請吧。”
“身子不好,不去請大夫,卻來找道士誦經祈福?”李去塵如黑影般出現在院子中,她看向兩人,冷冷地道。
玄一道:“你要去麽?”
如山和如海聞訊而來,她們都看向妲木。
那年紀小一些的女人不高興地道:“世子請你,是看得起你,別敬酒不吃吃罰酒!”
妲木看也不看她,徑直走出門外,道:“走吧。”
“姑娘請下轎。”
恩娘掀開馬車簾子,伸出手接著,一旁早有人拿了小馬凳放在車旁。妲木沒有讓人扶,她下了馬車,看向眼前莊重威嚴的世子府。她們進了朱紅大門,接著沿抄手游廊一路來到書齋。屋內尋古藏玩,掛畫插花,東北角還有一尊金蓮香爐。
“姑娘,這邊請,”恩娘進了屋,隔著一扇山水屏風,對著印在上面的身影福了福身,道,“世子,妲木姑娘來了。”說著,她便退出門,連帶著原先在屋內的仆人也出去了。
妲木越過屏風,影子終於清晰了。
那是一個看起來完全養尊處優的男人,也是上次在青田鎮遇見的男人,來找玄一,最後逃走了。若他真是世子,妲木絕不會和他有任何交集。
“坐吧,不用拘束,”世子先開了口,他倒了兩杯茶,一杯推到身邊的位置,“我總覺得茶澀口,可椿喜歡,不知不覺,我也受了影響。”
妲木沒有動,也沒有說話。她沒有見過親生母親,無法對梼杌口中的椿產生特殊的感情,對梼杌也是如此。母親、父親這兩個詞並不曾在她的生命中留下過多的痕跡。
妲木的視線落在世子身邊的梨花案上,那裏累著寶硯筆筒,還有數十冊連環畫,在一眾古籍卷軸中顯得很突兀。
妲木略掃了一眼,便知道這是她的連環畫,從第一本到最新的一本都有,不過即使是最新的那本,卷面也有些發黃了,她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出新的連環畫。
“你的畫很有意思,都是你和同伴游歷時發生的故事吧?”世子循著妲木的視線看過去,微微一笑。
的確是。妲木把路上遇到的人和非人畫進畫,寫進故事,沒想到已經寫了那麽多故事。她道:“你從哪得來這些?”
世子微微驚訝,看向妲木,道:“自然是買的,我還沒有野蠻到去搶,我記得……應該是叫顧長吧,我不擅長記人名,我特意交代他,若是出了第一版,務必先給我。”
妲木道:“你監視我?你什麽時候知道我存在?還是一開始你就知道?”
世子道:“別急,讓我慢慢告訴你,椿隱瞞得很好,直到你八歲的時候,封印沖破,我察覺到你的存在。那個強盜死了,我遇到他,才知道椿生下你。”
妲木從梼杌的話中拼湊出事情的發生。崔明道長去世時,因為過於傷心,她恢覆妖力把試圖搶劫的強盜殺了,其中一個逃走,遇到了梼杌。原來那麽早之前,他就知道了?
梼杌道:“椿找了人收養你,她不想讓我發現你的存在,明明我是你的父親。”
妲木道:“可你沒有來找我。”
梼杌道:“我沒有忘記你,之所以讓你留在道觀,是因為我和你的母親一樣,並不打算對你有任何要求,只要你能像普通人那樣長大。不過,去年清明,我不是還幫你解決過一個麻煩麽?”
妲木皺眉道:“什麽麻煩?”
梼杌道:“那姓陸的小子有意為難你,若不是我暗中籌劃,叫他在牢中病死,你又怎能安穩待在永安觀?”
姓陸?妲木想起來了,是那個把塗青青推下山崖卻還不知悔改的將軍。
妲木默了默,突然道:“她殺了你,你恨她麽?”
她是椿。
梼杌的語氣輕描淡寫,仿佛那件事不值一提:“那是她職責所在,她也沒辦法。”
妲木看著梼杌,目光中帶著探究和疑惑,但她看不穿梼杌的真實想法。心中忽然生出一絲荒謬,她道:“你為了力量收集巫經,可這份力量來自天地,你無法駕馭,你會毀了這個世界。”
“沒想到我的女兒如此怯弱,”梼杌嗤笑一聲,臉上滿是傲慢,他道,“或許,是玄一洗腦了你?你就這麽信任她?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認,她的確強大,但她沒有阻止你身邊甚至是所有這世上發生的惡,她甚至可以阻止我,她本可以阻止,可她沒有那麽做,你知道為何麽?”
妲木道:“你在挑撥離間?”
梼杌微微瞇起眼,道:“因為她希望我能打開門。”
梼杌觀察著妲木的反應,不出意外的,他在妲木的臉上看到了震驚困惑茫然諸如此類的表情,他得意地笑起來,道:“現在,你還覺得那個女人值得你信任?”
妲木語帶嘲諷:“為什麽不?難道因為你的幾句話,我就要相信一個連椿也視之為敵的妖怪?”
屋中溫度驟降,炭火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霜。
“別忘了,你身上流著我的血。”梼杌冷冷地道,“如果他們除掉我,你以為你能全身而退?他們會怎麽對付你?人類最喜歡鏟除異己,連父子兄弟之間也可以自相殘殺,又怎會放過一個半妖?”
“半妖……”妲木喃喃自語。
“不要螳臂擋車,不要做徒勞無功的事。如今我已勝券在握,不需要你做什麽,今天請你來,是希望你不要插手,這是我和巫覡之間的事,我不想也不願意對你動手,畢竟你是我的女兒,所以,這次就算了。”梼杌的語氣陡地溫柔下來,如同慈愛的父親。
妲木這麽想的時候,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,這世間有多少位慈愛的父親?但她猛然反應過來,道:“現在所有人都在世子府外,你逃不了,你把巫經交給我,我可以勸他們離開。”
妲木上馬車時,巫覡就得了消息,他們等待著,果真等到窮奇現身世子府,黑氣遮天蓋日,現下世子府外已經聚集了大批人馬。
梼杌輕嘆:“你和椿還真像啊,都是這麽天真……”
妲木沒有心情聽梼杌的遺憾,她側耳傾聽門外的動靜,但什麽也沒有聽到,他們的行動還順利麽?
梼杌不禁笑道:“你不希望你的母親覆活麽?”
這一次,妲木難以掩飾臉上的震驚,她看向梼杌:“你說什麽?”
梼杌道:“有了星辰之力,這世界便是我的,無論是毀滅還是創造,都掌握在我手中。”
原來他收集巫經是要覆活椿?
不對,不是這樣。妲木下意識反駁了這個念頭,他的眼中流露出對力量的渴望,以及對這個世界的輕蔑。
大概是看出了妲木的懷疑,梼杌又道:“你不記得你母親,總該記得崔明,我記得,她是收養你的人。難道你不想再見到她?”
妲木輕聲道:“崔明道長因我而短壽,我欠了她太多。”
梼杌語氣溫和,連他自己都覺得少見。他道:“我們都有遺憾,但現在,我們有一個可以彌補過去的機會。”
妲木聲音陡然變冷:“再也不可能了!”
她話還未說出口,身影徑直逼近梼杌!卻見寒光一閃,妲木被逼得不得不退後半步,頃刻之間,她又與那身影過了數十招!
是龍雨。妲木早知道不可能一帆風順,倒沒有過於失望。她沒有放棄,立刻掐字訣引天雷,可又轉瞬被龍雨打斷了,無數暗器直沖她命門!
“不聽話,只好先把你關小黑屋了。”梼杌淡淡地道。
妲木腳下忽然一空,墜入黑暗中。
“張老爺來了。”
妲木離開鹹宜觀沒多久,張淩出現在道觀中。張淩一眼在眾人中看到玄一,他強撐著笑臉,道:“道長怎麽不赴約?叫我好找。”
玄一笑道:“難為張老爺找到這裏來,我聽說無量寺有和尚上吊自盡,可不敢去呢。”
張淩聽到無量寺,瞳孔驟然一縮,顯然他也得知了消息。他神色黯然地道:“說起來,我和普悲師傅還有一段交情,誰能想到當年意氣風發的同窗如今連死後也遭罪,真是令人唏噓。”
一旁的王圖南道:“發生了什麽事?普悲師傅不是要下葬了麽?”
張淩看向王圖南,面帶詫異:“你知道鄧啟?”
王圖南道:“我聽說普悲師傅前年還差點成仙得道了呢。”
張淩又驚又疑:“你還知道什麽?”
王圖南還沒回答,玄一問道:“普悲怎麽遭罪了?”
張淩打起精神,答道:“幾位大師在佛佛主前念往生咒時,鄧啟的屍體忽然化作血水流了一地,把大家都嚇壞了,還有人去請巫覡來看,但遲遲不見人來,我怕姑娘受到驚嚇,才特意來這裏說一聲。”
黎牙道:“你關心這個幹什麽,也不知道妲木怎樣了。”
玄一笑道:“勞煩張老爺費心,我見慣了,倒也不怕。”
張淩道:“我越想那場景越覺得害怕,還想請個道士和尚的去去晦氣呢。”
玄一笑道:“何必請別人呢,我也會驅邪。”
張淩喜道:“姑娘也會?”
玄一道:“不難。”
張淩眼珠一轉,道:“不知姑娘何時方便光臨寒舍?不叫姑娘白費力氣,只要姑娘喜歡,但凡我有的,姑娘盡可拿去。”
玄一笑道:“驅邪自然是越早越好。”
兩人三言兩語便做了安排,速度快得令人瞠目結舌。一個一看就知道不懷好意,另一個則是叫人摸不著頭腦。玄一說驅邪要人幫忙,帶上了如山和如海,黎牙不放心,也跟著去了,王圖南則是要去看熱鬧,至少她是這麽說的。
回到家,張淩並不急著驅邪,他將幾人請到閣樓中,吩咐下人準備一桌好酒好菜,才按照玄一的要求,派人去準備狗牙、朱砂、菖蒲桃木之類的東西。幾人等了一個時辰,也沒等到張府的人回來,也不知是上哪去買了。
不過沒有人真正在意驅邪這事。如山和如海大快朵頤,只當是玄一的又一次游戲。
一番客套後,張淩很快切入正題,道:“不知姑娘是在哪兒知道得道成仙的故事?”
王圖南搶著道:“大家都在傳這事,有誰不知道?”
張淩笑道:“可我看幾位似乎特別感興趣,你們還聽說了什麽?”
王圖南道:“誰不好奇這樣新奇的事?”
張淩道:“不怕幾位笑話,當年我也聽信那和尚的胡言亂語,真以為可以修成仙人,其實完全是哄我們呢。”
王圖南驚訝道:“居然是騙人的?”
張淩道:“可不是,哪有什麽飛升成仙,其實是那人回老家去了。”
玄一道:“回老家?麗陽麽?”
張淩驚道:“姑娘怎麽知道?”
玄一沒有回答,她沒法回答,因為她趴倒在桌上,一動也不動。如山和如海也跟著倒下了。
玄一倒下的那刻,王圖南立刻站起來:“你下毒?!”她一說話,便覺得頭重腳輕,眼前的東西跟著一晃。
張淩輕蔑一笑:“你們知道的太多了。”
張淩正要招手叫人進來處理,不想手停住了。
什麽在拉扯他的手,讓他動彈不得。張淩回頭一看,這一眼差點讓他魂飛魄散,一道肉眼可見的黑氣纏住他的手,不止如此,黑氣順著他的手臂生長,形成一張黑網,每個網孔都長著一只眼睛!
“什麽東西!別過來!”
張淩方才還得意萬分的臉欻的變白,他用力一扯,寬大的衣袖刺啦被撕爛,他來不及心疼衣服,立馬從胸口中扯出一塊鑲金玉佩,
“這可是開過光的玉佩,不想死的趕緊滾!”
濃郁的黑氣漸漸凝聚成形,成了一個書生模樣。書生呵呵一笑,語氣慢慢悠悠:“你記性不好,不記得我已經死了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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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們還記得我們吃椿餅時聽過的故事麽?”
“成仙得道。”
“成不成仙不知道,但我找到了這個故事的主角,他正是我們那天遇到的乞丐,也就是徐丁,而他失手殺死的包滿,也是其中之一。”
“他們當中真的有人成仙了麽?”
“捕快沒問出來,徐丁昨夜死了。”
“死了?”
“是啊,說來奇怪,那徐丁成了乞丐,天寒地凍都沒死,結果被關進牢裏沒能熬過一個晚上。”
徐丁殺害包滿的事成為街上熱議的話題。
捕快在徐家後院挖出了包滿的屍骨,包家的人哭天搶地,但也無濟於事,人死不能覆生,徐丁被收監關押。
這是王圖南打聽到的消息。她帶著十七來到鹹宜觀,想要感謝妲木,順便給眾人八卦一下良渚城裏最新的消息。
可惜妲木不在道觀,她又出門了。這一次,她沒有帶上玄一。因為玄一的長相過於引人註意,她們還沒接近世子府,就被許多人盯著,不過多少打聽出一點事。
三十年前,王妃拼命生下個男嬰,取名玨。可沒過多久,他們發現武玨先天不足,只能靠藥續命。除此之外,沒有特別的地方。世子府沒有妖氣。一點也沒有。甚至是過於幹凈。良渚城是天子腳下,巫覡、道士、和尚聚集,因此妖怪更樂意待在其他地方。巫覡更是借口登門幾次,依舊沒發現世子是梼杌或與妖怪勾結的證據。
如山和如海依舊待在鹹宜觀紮紙貓貓,一連幾天,她們已經紮得像模像樣了。玄一也學著紮了一會兒,沒多久便不耐煩了,嚷著要去街上。遐州也想去街上,她還沒聽完茶樓的說書呢。
幾人說去就去,王圖南來了興致,邀請幾人去賞春。
那場進城之前下的雪過後,良渚忽然迅速升溫,太陽一連許多天,花草樹木全都從黑暗中冒出來了。離鹹宜觀不遠有條觀月河,河岸種滿柳樹,每當春天天氣回暖,柳樹發芽,飄蕩在河岸邊時,許多文人雅士會來河邊賞春。
但她們到了河岸,發現四周都是來賞春的人,找了幾遍沒有位置,正要敗興而歸,卻被人叫住了。
一個小廝模樣的人笑道:“不知幾位是來路過,還是賞春?若是一時找不到地方,可否賞臉去前面的煙柳閣坐一坐?茶水、糕點不要錢,幾位能去已經是煙柳閣莫大的榮幸了。”
王圖南一楞:“你家主人是誰?”
玄一擡腳就走,道:“正好,我餓了,也渴了。”
那小廝在前面帶路,他笑道:“是張老爺請你們的,我家老爺還吩咐了,你們今日在煙柳閣的吃喝,他包了。”
王圖南道:“哪個張老爺?”
眾人穿過一群吟詩賞春的人,進了煙柳閣。煙柳閣是特意為文人雅士新建的,可以縱觀觀月河岸邊楊柳,裏面幾乎坐滿了人。小廝把眾人引到一臨窗處,一旁立馬有人端茶送水,擺了滿桌的糕點鮮果。
小廝道:“喏。那位就是我們老爺。”
眾人循著方向看過去,一個三四十歲的書生搖著一把折扇走了過來,舉止從容,但他手上鑲著祖母綠的金扳指還是透露出一絲市儈。張老爺一路過來,不時有人向他問好,他也一一回應,直到走到玄一的桌前,他笑道:“姑娘,東西可還合口味?”
玄一還沒說話,一旁已經有人道:“你們有福了,他可是張老爺,家財萬貫,手抖一抖,掉出的細碎夠普通人一年吃喝了。”
又有人道:“張淩,你是不是又看上人家啦?”
四周都是看戲的,正熱切地盼望著這邊。王圖南皺眉道:“張淩是畫商,喜歡收集名畫和美人,道長,我們還是換個地方吃飯吧。”
玄一笑道:“有人請客吃飯,用不著換地方。”
張淩笑道:“沒想到姑娘這麽知趣,我還不知姑娘芳名,家住何處?”
玄一道:“貧道玄一,來自鄉下野觀,不值一提。”
張淩道:“我看姑娘不是個俗人,不如與我一同泛舟曲江,賞春光美景,如何?”
玄一微微一笑,道:“若是我不想去呢?”
一旁的人替張淩不平起來:“你算什麽東西,張老爺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氣,你還挑上了?”
“恐怕是那道姑故擒欲縱的把戲,誰知道呢?”
張淩笑瞇瞇地道:“姑娘可是對我有什麽不滿?”
玄一道:“沒有不滿,你不高興了?”
王圖南聽不得別人議論,她冷哼一聲,道:“張老爺,你家中已有十八房美妾,上至八十、下至十八的美人都有了,又何必糾纏道長?”
張淩笑道:“愛美之心人皆有之,我也不例外。”
玄一道:“張老爺,若你真心實意,得先答應我的條件。”
張淩喜道:“姑娘請說。”
玄一笑道:“明天中午,你去無量寺接我。”
張淩聽到“無量寺”,臉色微微一變,他忙道:“道姑怎麽知道無量寺?”
玄一道:“若你不願意,那就算了。”
張淩打量著玄一,觀她神色並無異常,漸漸放下心來,只道玄一是恰巧說了那個名字。他笑道:“既然如此,明兒我去接姑娘。”
張淩這才帶著人走了。
永安觀眾人幾乎習慣了玄一的美貌總會引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,可最後無一例外都平安無事,因此不怎麽緊張,不過其他人不這麽想。
王圖南面色凝重:“道長,張淩是良渚城中有名的畫商,他這人好色,看上的人不管是男人,還是女人,都一定要得到手,但因他得了勢,沒有人敢拒絕他。”
玄一若有所思:“這樣啊……”
王圖南見狀,以為玄一不信,又壓低了聲音,道:“城裏人都知道,張淩是在幫晉王做事。”
黎牙道:“晉王又是誰?”
玄一道:“當今聖上有五個孩子,最小的那個兒子就是晉王。”
“那張淩後臺這麽硬,玄一道長哪拒絕得了?”一直默默聽的遐州突然道。
王圖南一楞,道:“道長莫怕,明天我和你一起去無量寺。說起來,無量寺在哪兒?”
“就是銀杏林旁邊的寺廟,我看到了。”黎牙道。
但王圖南聽不懂,她看向玄一。玄一眼眸一彎,笑道:“城南銀杏林,勞煩王姑娘跑一趟。”
王圖南道:“道長放心,我一定不叫那姓張的得逞。”
玄一道:“反正已經坐在這,不如靜下心來喝茶吃楊柳酥。”
王圖南依舊內疚:“都怪我,早知道不應該拉著你們來賞什麽春。”
玄一莞爾一笑,道:“這又不是王姑娘的錯,何必責怪自己?好了,別提什麽張老爺了,今天你們敞開肚子吃,我請客。”
“……這不是張淩請客麽,怎麽成你請客了?”
黎牙嘀咕歸嘀咕,點的東西不少。如山和如海也不客氣,她們早就習以為常,並不把張淩的話放在心上。遐州一開始還拘束,等到了下午,觀月河岸上的人漸漸散去,她們也要離開煙柳閣時,遐州想起鹹宜觀中的師姐師妹,厚著臉皮點了一大盒綠豆糕。
王圖南和她們道別時,又是好笑又是無奈。她本想提醒玄一註意張淩,可又想到玄一無權無勢,即使將張淩的陰險狡詐告之玄一,也只會徒增她的煩惱,幹脆不說了。
眾人回到鹹宜觀,大家都知道了玄一同意張淩的邀約,有同情的,有不解的,也有勸告的。
“教訓一下就行了,這裏是良渚。”妲木道。
玄一知道妲木的意思,這是叫她不要太招搖,畢竟巫覡的本部在這,別把人弄死了。她笑了笑,道:“你們這幾天有什麽收獲?”
“張淩?這名字有點耳熟。”李去塵道。
入夜,李去塵和遐州還有永安觀的眾人吃飽飯坐在大堂中烤火閑聊,不過即使是這會兒,每人手上也拿著竹條紮紙貓貓。又過了半個時辰,遐州、如山和如海才起身去練習內功。
眼看人走了,李去塵道:“張淩,他是晉王的人。殿下自幼被立為太子,朝廷中還是有不少人擁護晉王。”
妲木道:“聖上的意思呢?”
李去塵道:“即使是聖上,也無法阻止別人的想法,畢竟太子是女子。擁護晉王的人中,有武玨的爹,他甚至敢當眾斥責聖上牝雞司晨。”
妲木道:“聖上沒有生氣?”
李去塵道:“當然生氣,他立馬被貶到黑水,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後來這位親王好不容易回到良渚,沒再說那些屁話,而是開始為晉王出謀劃策,鼓動不少人支持晉王。”
玄一道:“推濤作浪,以致天下大亂,這就是他們的意圖。”
“我們該如何揭穿梼杌?”妲木道。
妲木記得,巫首東昊問過這個問題,玄一的答案是不知道。
玄一道:“即使是梼杌,也會受血緣所困。”
妲木臉色難看:“我要怎麽做?”
玄一道:“我是封印了你的一部分,但最終選擇在你,你隨時可以解開封印。”
妲木沈默了,她沒有察覺到玄一所說的封印。或許,是她有意忽略了?知道自己是半妖之後,不可避免產生憎恨、厭惡,因此視而不見。只要看不到,就可以當做不存在,她還是崔明的徒兒,永安觀中名不見經傳的道士,一面操心如山和如海的未來,一面度過平靜的日子。但現在,她意識到自己被戲弄了。
“我們還有時間。”李去塵出聲打斷了妲木的沈思,她看著這個心煩意亂的年輕人,後知後覺地想到,當年崔明是否已經知道了真相?
妲木收斂心神,看向玄一,道:“如山和如海就交給你了。”
玄一從容地道:“放心,她們沒事。”
“無量寺有人死了。”
一大早,王圖南帶來了消息。
“我早早去無量寺等著,沒想到看見一個和尚掛在梁上,現在無量寺亂成一團,和尚忙著為那人誦經,還有來看熱鬧的。對了,道長什麽時候去無量寺?這會兒去,估計都擠不進去。”王圖南道。
玄一道:“啊,我沒跟你說麽,我不會去無量寺。”
王圖南忍不住提醒道:“可你昨天答應了張淩的邀約。”
玄一道:“那個嘛,他在無量寺找不到我,自然會回家去。”
王圖南一楞,她沒想到玄一根本沒有把張淩放在心上,她有點驚訝,不過眼下似乎應該擔心張淩會報覆。
“好端端的,誰死了?”遐州冒出個腦袋,她路過院子,聽見兩人談話,心生八卦。
王圖南道:“小道士,你一個出家之人,怎麽對死人感興趣?”
遐州道:“不說就算了。”
王圖南咳了一聲,道:“你知道前年銀杏林中有人得道飛仙的事麽?”
遐州偏頭想了想,道:“知道啊,茶樓裏的說書先生說過不知多少遍了,這個和死人有什麽關系?”
王圖南道:“今天在無量寺上吊自盡的和尚,是其中一個想得道卻沒得道的書生。真奇怪,想要得道成仙的人,已經死了三個了。”
遐州來了興趣,道:“剩下的書生呢?”
王圖南道:“剩下的?”
遐州道:“你每次來都要提一遍得道成仙,我以為你知道內情呢。不過,我要提醒你,這世上沒有什麽得道成仙的事,別做夢了,老老實實過吧。”
王圖南啞然失笑,道:“誰告訴你的?”
遐州得意地笑道:“我師祖說的。”
“阿嚏——”黎牙揉著鼻子,道,“你們有沒有聞到香味?哪來的香味,太刺鼻了。”
黎牙正抱怨時,通往鹹宜觀的石階聚集了一群人。他們遠遠便攔住想要進道觀的人,架著馬車來到石階前,當發現馬車不能通過松林,人群中立馬有兩人上前,一路將石階上的碎石、松枝掃幹凈了,接著又有兩人手捧金蓮香爐,松林中滿是醉人的香氣。
人群簇擁著兩輛綴滿瓔珞、鮮花的馬車,其中一輛下來兩個女人,一老一少,穿戴皆不凡,一旁還有人為她們撐傘遮陽。其實這會兒太陽不大,何況松林中郁郁蔥蔥,陽光很難穿透。有人看到這陣勢,還以為是哪位王妃出行了。
兩個女人還沒走到鹹宜觀門前,早有人先行一步。
“不知哪位是妲木道長?”
“我是。”妲木從後院走出來,一眼看到被圍在中心的兩個人。她們身上毫無妖氣,卻不像是對世子府的情況毫不知情。
那老的道:“姑娘稱我為恩娘即可,我家世子今日身子不適,特派我來請姑娘去府中誦經祈福,馬車已經備好,就在林子外,姑娘請吧。”
“身子不好,不去請大夫,卻來找道士誦經祈福?”李去塵如黑影般出現在院子中,她看向兩人,冷冷地道。
玄一道:“你要去麽?”
如山和如海聞訊而來,她們都看向妲木。
那年紀小一些的女人不高興地道:“世子請你,是看得起你,別敬酒不吃吃罰酒!”
妲木看也不看她,徑直走出門外,道:“走吧。”
“姑娘請下轎。”
恩娘掀開馬車簾子,伸出手接著,一旁早有人拿了小馬凳放在車旁。妲木沒有讓人扶,她下了馬車,看向眼前莊重威嚴的世子府。她們進了朱紅大門,接著沿抄手游廊一路來到書齋。屋內尋古藏玩,掛畫插花,東北角還有一尊金蓮香爐。
“姑娘,這邊請,”恩娘進了屋,隔著一扇山水屏風,對著印在上面的身影福了福身,道,“世子,妲木姑娘來了。”說著,她便退出門,連帶著原先在屋內的仆人也出去了。
妲木越過屏風,影子終於清晰了。
那是一個看起來完全養尊處優的男人,也是上次在青田鎮遇見的男人,來找玄一,最後逃走了。若他真是世子,妲木絕不會和他有任何交集。
“坐吧,不用拘束,”世子先開了口,他倒了兩杯茶,一杯推到身邊的位置,“我總覺得茶澀口,可椿喜歡,不知不覺,我也受了影響。”
妲木沒有動,也沒有說話。她沒有見過親生母親,無法對梼杌口中的椿產生特殊的感情,對梼杌也是如此。母親、父親這兩個詞並不曾在她的生命中留下過多的痕跡。
妲木的視線落在世子身邊的梨花案上,那裏累著寶硯筆筒,還有數十冊連環畫,在一眾古籍卷軸中顯得很突兀。
妲木略掃了一眼,便知道這是她的連環畫,從第一本到最新的一本都有,不過即使是最新的那本,卷面也有些發黃了,她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出新的連環畫。
“你的畫很有意思,都是你和同伴游歷時發生的故事吧?”世子循著妲木的視線看過去,微微一笑。
的確是。妲木把路上遇到的人和非人畫進畫,寫進故事,沒想到已經寫了那麽多故事。她道:“你從哪得來這些?”
世子微微驚訝,看向妲木,道:“自然是買的,我還沒有野蠻到去搶,我記得……應該是叫顧長吧,我不擅長記人名,我特意交代他,若是出了第一版,務必先給我。”
妲木道:“你監視我?你什麽時候知道我存在?還是一開始你就知道?”
世子道:“別急,讓我慢慢告訴你,椿隱瞞得很好,直到你八歲的時候,封印沖破,我察覺到你的存在。那個強盜死了,我遇到他,才知道椿生下你。”
妲木從梼杌的話中拼湊出事情的發生。崔明道長去世時,因為過於傷心,她恢覆妖力把試圖搶劫的強盜殺了,其中一個逃走,遇到了梼杌。原來那麽早之前,他就知道了?
梼杌道:“椿找了人收養你,她不想讓我發現你的存在,明明我是你的父親。”
妲木道:“可你沒有來找我。”
梼杌道:“我沒有忘記你,之所以讓你留在道觀,是因為我和你的母親一樣,並不打算對你有任何要求,只要你能像普通人那樣長大。不過,去年清明,我不是還幫你解決過一個麻煩麽?”
妲木皺眉道:“什麽麻煩?”
梼杌道:“那姓陸的小子有意為難你,若不是我暗中籌劃,叫他在牢中病死,你又怎能安穩待在永安觀?”
姓陸?妲木想起來了,是那個把塗青青推下山崖卻還不知悔改的將軍。
妲木默了默,突然道:“她殺了你,你恨她麽?”
她是椿。
梼杌的語氣輕描淡寫,仿佛那件事不值一提:“那是她職責所在,她也沒辦法。”
妲木看著梼杌,目光中帶著探究和疑惑,但她看不穿梼杌的真實想法。心中忽然生出一絲荒謬,她道:“你為了力量收集巫經,可這份力量來自天地,你無法駕馭,你會毀了這個世界。”
“沒想到我的女兒如此怯弱,”梼杌嗤笑一聲,臉上滿是傲慢,他道,“或許,是玄一洗腦了你?你就這麽信任她?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認,她的確強大,但她沒有阻止你身邊甚至是所有這世上發生的惡,她甚至可以阻止我,她本可以阻止,可她沒有那麽做,你知道為何麽?”
妲木道:“你在挑撥離間?”
梼杌微微瞇起眼,道:“因為她希望我能打開門。”
梼杌觀察著妲木的反應,不出意外的,他在妲木的臉上看到了震驚困惑茫然諸如此類的表情,他得意地笑起來,道:“現在,你還覺得那個女人值得你信任?”
妲木語帶嘲諷:“為什麽不?難道因為你的幾句話,我就要相信一個連椿也視之為敵的妖怪?”
屋中溫度驟降,炭火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霜。
“別忘了,你身上流著我的血。”梼杌冷冷地道,“如果他們除掉我,你以為你能全身而退?他們會怎麽對付你?人類最喜歡鏟除異己,連父子兄弟之間也可以自相殘殺,又怎會放過一個半妖?”
“半妖……”妲木喃喃自語。
“不要螳臂擋車,不要做徒勞無功的事。如今我已勝券在握,不需要你做什麽,今天請你來,是希望你不要插手,這是我和巫覡之間的事,我不想也不願意對你動手,畢竟你是我的女兒,所以,這次就算了。”梼杌的語氣陡地溫柔下來,如同慈愛的父親。
妲木這麽想的時候,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,這世間有多少位慈愛的父親?但她猛然反應過來,道:“現在所有人都在世子府外,你逃不了,你把巫經交給我,我可以勸他們離開。”
妲木上馬車時,巫覡就得了消息,他們等待著,果真等到窮奇現身世子府,黑氣遮天蓋日,現下世子府外已經聚集了大批人馬。
梼杌輕嘆:“你和椿還真像啊,都是這麽天真……”
妲木沒有心情聽梼杌的遺憾,她側耳傾聽門外的動靜,但什麽也沒有聽到,他們的行動還順利麽?
梼杌不禁笑道:“你不希望你的母親覆活麽?”
這一次,妲木難以掩飾臉上的震驚,她看向梼杌:“你說什麽?”
梼杌道:“有了星辰之力,這世界便是我的,無論是毀滅還是創造,都掌握在我手中。”
原來他收集巫經是要覆活椿?
不對,不是這樣。妲木下意識反駁了這個念頭,他的眼中流露出對力量的渴望,以及對這個世界的輕蔑。
大概是看出了妲木的懷疑,梼杌又道:“你不記得你母親,總該記得崔明,我記得,她是收養你的人。難道你不想再見到她?”
妲木輕聲道:“崔明道長因我而短壽,我欠了她太多。”
梼杌語氣溫和,連他自己都覺得少見。他道:“我們都有遺憾,但現在,我們有一個可以彌補過去的機會。”
妲木聲音陡然變冷:“再也不可能了!”
她話還未說出口,身影徑直逼近梼杌!卻見寒光一閃,妲木被逼得不得不退後半步,頃刻之間,她又與那身影過了數十招!
是龍雨。妲木早知道不可能一帆風順,倒沒有過於失望。她沒有放棄,立刻掐字訣引天雷,可又轉瞬被龍雨打斷了,無數暗器直沖她命門!
“不聽話,只好先把你關小黑屋了。”梼杌淡淡地道。
妲木腳下忽然一空,墜入黑暗中。
“張老爺來了。”
妲木離開鹹宜觀沒多久,張淩出現在道觀中。張淩一眼在眾人中看到玄一,他強撐著笑臉,道:“道長怎麽不赴約?叫我好找。”
玄一笑道:“難為張老爺找到這裏來,我聽說無量寺有和尚上吊自盡,可不敢去呢。”
張淩聽到無量寺,瞳孔驟然一縮,顯然他也得知了消息。他神色黯然地道:“說起來,我和普悲師傅還有一段交情,誰能想到當年意氣風發的同窗如今連死後也遭罪,真是令人唏噓。”
一旁的王圖南道:“發生了什麽事?普悲師傅不是要下葬了麽?”
張淩看向王圖南,面帶詫異:“你知道鄧啟?”
王圖南道:“我聽說普悲師傅前年還差點成仙得道了呢。”
張淩又驚又疑:“你還知道什麽?”
王圖南還沒回答,玄一問道:“普悲怎麽遭罪了?”
張淩打起精神,答道:“幾位大師在佛佛主前念往生咒時,鄧啟的屍體忽然化作血水流了一地,把大家都嚇壞了,還有人去請巫覡來看,但遲遲不見人來,我怕姑娘受到驚嚇,才特意來這裏說一聲。”
黎牙道:“你關心這個幹什麽,也不知道妲木怎樣了。”
玄一笑道:“勞煩張老爺費心,我見慣了,倒也不怕。”
張淩道:“我越想那場景越覺得害怕,還想請個道士和尚的去去晦氣呢。”
玄一笑道:“何必請別人呢,我也會驅邪。”
張淩喜道:“姑娘也會?”
玄一道:“不難。”
張淩眼珠一轉,道:“不知姑娘何時方便光臨寒舍?不叫姑娘白費力氣,只要姑娘喜歡,但凡我有的,姑娘盡可拿去。”
玄一笑道:“驅邪自然是越早越好。”
兩人三言兩語便做了安排,速度快得令人瞠目結舌。一個一看就知道不懷好意,另一個則是叫人摸不著頭腦。玄一說驅邪要人幫忙,帶上了如山和如海,黎牙不放心,也跟著去了,王圖南則是要去看熱鬧,至少她是這麽說的。
回到家,張淩並不急著驅邪,他將幾人請到閣樓中,吩咐下人準備一桌好酒好菜,才按照玄一的要求,派人去準備狗牙、朱砂、菖蒲桃木之類的東西。幾人等了一個時辰,也沒等到張府的人回來,也不知是上哪去買了。
不過沒有人真正在意驅邪這事。如山和如海大快朵頤,只當是玄一的又一次游戲。
一番客套後,張淩很快切入正題,道:“不知姑娘是在哪兒知道得道成仙的故事?”
王圖南搶著道:“大家都在傳這事,有誰不知道?”
張淩笑道:“可我看幾位似乎特別感興趣,你們還聽說了什麽?”
王圖南道:“誰不好奇這樣新奇的事?”
張淩道:“不怕幾位笑話,當年我也聽信那和尚的胡言亂語,真以為可以修成仙人,其實完全是哄我們呢。”
王圖南驚訝道:“居然是騙人的?”
張淩道:“可不是,哪有什麽飛升成仙,其實是那人回老家去了。”
玄一道:“回老家?麗陽麽?”
張淩驚道:“姑娘怎麽知道?”
玄一沒有回答,她沒法回答,因為她趴倒在桌上,一動也不動。如山和如海也跟著倒下了。
玄一倒下的那刻,王圖南立刻站起來:“你下毒?!”她一說話,便覺得頭重腳輕,眼前的東西跟著一晃。
張淩輕蔑一笑:“你們知道的太多了。”
張淩正要招手叫人進來處理,不想手停住了。
什麽在拉扯他的手,讓他動彈不得。張淩回頭一看,這一眼差點讓他魂飛魄散,一道肉眼可見的黑氣纏住他的手,不止如此,黑氣順著他的手臂生長,形成一張黑網,每個網孔都長著一只眼睛!
“什麽東西!別過來!”
張淩方才還得意萬分的臉欻的變白,他用力一扯,寬大的衣袖刺啦被撕爛,他來不及心疼衣服,立馬從胸口中扯出一塊鑲金玉佩,
“這可是開過光的玉佩,不想死的趕緊滾!”
濃郁的黑氣漸漸凝聚成形,成了一個書生模樣。書生呵呵一笑,語氣慢慢悠悠:“你記性不好,不記得我已經死了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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